关中平原上的村庄大多是黄土垒成的,如鸟窝般安稳。树木是鸟雀们的驿站,天空是它们的戏台。它们的声音如清泉,自枝头汩汩流淌,浸润着我们平淡的日子。
坐在屋后的土坎上,抬起头,我看见燕子的剪影是灵巧的针,麻雀的聒噪是密实的线,灰喜鹊的长唳是纤细的针脚……它们一针一针,将飘忽的云、清冽的风、游走的狗、村庄蒸腾的烟火气,密密匝匝地缝合在了一起。
每年春天,燕子归来,那“啁啾”的呢喃里,带着缕缕熟稔的气息。它们衔着新泥,双翅如剪,裁开湿润的雨帘,剪开薄薄的春风,在我家屋檐下忙碌筑巢。又倏忽滑过村口那汪淖池,翅尖点破微皱的水波,荡开的涟漪揉碎了天空的蓝。有一次,一只雏燕探头时失足落下,我忙用手心接住那团温热。它的身体微微颤抖,小小的心脏擂鼓般跳动,乌黑的眼睛映着天空和我。一会儿燕子妈妈焦灼地绕飞鸣叫,我才小心将它放回小巢。
麻雀是乡村人最熟悉的朋友。它们成群结队,忽地飞起,忽地下落,如散落的褐色雨点,在晒场、屋顶上跳跃。檐下那只跛脚麻雀尤其霸道,常为争夺谷粒与同伴大打出手。它们翅膀扑棱,叫声尖利,细碎的绒毛在尘土里飞溅。它们敢在祖母晒豆子的簸箕边啄食,乘人不备,闪电般啄起一粒豆子飞跑。很多时候,它们并不惧人,只在脚步逼近时才轰然飞起,又迅即落在不远处的矮墙上,歪着小脑袋睥睨,似在宣告:“这地界,也有我们一份。”
有一次,我将一把秕谷悄悄撒在脚边。一只麻雀试探着跳近,见我屏息不动,终于抵挡不住诱惑,靠近我的布鞋啄食起来。但见它的小脑袋一点一点,耳朵机敏地捕捉动态。那一刻,连阳光都似乎屏住了呼吸。
村东头的淖池,是水鸟的天堂。夏日里芦苇疯长,绿得发乌,鸟鸣也浸透了水汽,湿漉漉的,格外清亮悠长。我的伙伴明娃子,痴迷鸟鸣。他常悄悄钻进芦苇深处,凝神听那“咕咕——嘎”“嘀哩嘀哩”的鸣叫声。听着听着,他便鼓起腮帮子,撮起嘴唇,笨拙地模仿。起初是乱叫,引得芦苇丛里一阵骚动。他也不恼,嘿嘿一笑,伏得更低,继续听,继续学。日子久了,竟真学得几分神韵。有时我们路过淖池,冷不防会从密匝匝的芦苇荡里,飘出一串“咕咕——嘎”声,与水鸟的鸣叫交织缠绕。循声望去,只见芦苇微微晃动,才知道他就蹲伏在那里。那声音惟妙惟肖,好像是从湿泥里、水波中、芦苇的脉络里生长出来的。明娃子爱鸟,他用执着,把自己的声音也“缝”进了天籁。
鸟儿们的爱恨,我也曾亲历过。有年夏天,柱子嘴馋三叔家的杏子,上学路上偷偷爬上树去摘,没料想惊扰了灰喜鹊。这鸟儿记仇,一连三天,只要柱子放学经过树下,它便从浓荫里俯冲而出,翅膀拍得空气“呼啦”作响,尖叫着意欲啄人。我们一群孩子吓得抱头鼠窜,书包在屁股后头“啪嗒啪嗒”乱响。灰喜鹊追出一段,便得意地落回高枝,发出粗嘎的叫声,像在宣告它的胜利。原来人与鸟之间,除了温情脉脉的凝视,也少不了野性难驯的碰撞。
深秋的黄昏,天边有时会传来清越悠长的鸣叫。仰头望去,巨大的“人”字或“一”字缓缓移动在高远的苍穹上。那鸣声如同从云端垂落的丝线,清亮地穿透空气,缠绕住树下所有仰望的小脑袋。我们站在打谷场上,脖子酸了也不肯低头,目送那庄严的队列融入天际的苍茫。
寒冬的清晨,雾霭茫茫,枯草凝霜。我背着书包踏过冻硬的田埂,冷不防“扑棱棱”一阵乱响,一只顶着红翎子的野鸡,会惊惶地从草窠里蹿出来。它拖着斑斓的长尾,笨拙地扑打着翅膀,撞破清冷的晨雾,斜斜地飞向远处萧疏的林子。那绚丽的起飞,如同大地艰难吐露的一句惊叹,留下我在田埂上发愣,连冻麻的耳朵脸蛋都忘了捂住。
如今我住在城里,偶有鸟声传来,稀罕得像家里来了亲戚。那叫声,断断续续,回味悠长,如同从遥远的故乡寄来的羽毛信,飘飘忽忽,浮浮沉沉,又让我沉醉在那片缀满鸟鸣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