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朝的天空是艺术的,也是生活的。每一朵云彩都不愿自行飘散,每一颗流星都闪耀着不朽的光芒。
纵观中国文艺史,特别是文学史,多少巨擘徘徊在流放的道路上,且歌且吟,长歌当哭,或建功立业,流芳百世。他们的肉体早已化作了飘荡的尘埃,已然无法追寻,但他们的灵魂无处不在时光中流转,高大的文化背景在历史的长河中越发清晰,光彩夺目。
自盛唐始,许多被贬谪的文化官员,踏上了南荒之路,以至天涯海角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宋代,乃至明代,譬如我们熟知的杜审言、宋之问、王昌龄、白居易、韩愈、刘禹锡、柳宗元、苏轼、秦观、黄庭坚等。到了清朝,因为海路不得不开放,原来的南荒之地渐渐成为富庶家园,被朝廷贬谪的官员,往往流放到西北如新疆、东北如黑龙江等。
在众多放浪形骸的身影当中,我时常看到那个与众迥然不同,并且至死没有回头的黄庭坚。他最后一次在南荒大地上留下的足迹,深深浅浅,曲曲折折,从时光的深处逶迤而来。这些风尘中的时光碎片,已然凝成历史的背影,越发浓郁,散发出独特的芬芳。
此去路途遥远,能否像以往那样,化险为夷,安然归来,黄庭坚的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,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。正因为有了不归的预兆,他才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,流连江南山水,与友雅集,临风吟诗,焚香挥毫,一展性情与内心世界;尽情享受天伦之乐,然后将一家老小安置在永州,托付于朋友。孤身前往宜州前,该见的朋友,一定要见的,他不想留下人生的遗憾。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难能与远在天涯海角的恩师、诤友苏轼重逢。他们曾经泊舟长江,三聚秋浦,追寻李白踪迹。自池州一别,天各一方,都成了天涯沦落人,一个羁押瘴疠之宜州(广西),一个流放荒夷之儋州(海南岛)。
二
据《黄庭坚年谱》:绍圣元年(1094年)冬天,也就是黄庭坚50岁时,因为预修《神宗实录》被人诬陷,朝廷责授涪州别驾并黔州安置。
“预修”是什么意思呢?当然不是准备修撰,而是以预防为主的例行修改,剔除错误,特别是观点和观念的错误,确保政治正确,相当于校对与审订,最后皇上审定,再行刊印。简单地说,这个工作就是为皇上先把个关,也是为日理万机的皇上减负。
从相关史料来看,黄庭坚是编纂《神宗实录》的骨干人才,也是朝廷通过招考录取、正式编制的神宗实录院的检讨和集贤校理。所谓神宗实录院,就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帝宋哲宗为他老父亲即先皇修撰《神宗实录》而专门设置的机构。时间当在北宋元祐元年(1086年)。越时五年,即元祐六年(1091年),《神宗实录》大功告成。
哲宗一高兴,嘉奖有功人员,黄庭坚被提拔为起居舍人。虽然官阶不高,却掌管着记录皇帝日常生活和日理万机之事务。也就是说,黄庭坚成了皇帝的身边人,职责相当于如今的秘书长。当然,这个“秘书长”不像现在的秘书长,参加常委而拥有实权。不管怎么讲,在皇帝身边行走,为日后担大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皇帝也是人嘛,是不是?中年得志的黄庭坚,仕途如日中天。俗话说,盛极必衰。衰,往往有迹可循,也可能事出有因,甚至小隙至大祸,由量变到质变。譬如在朝为官的舅舅和岳父的相继去世,对黄庭坚的仕途也产生了影响,加上久病在榻的母亲于元祐六年病故,按照朝廷规章制度,黄庭坚应该回乡丁忧,何况他还是一个孝子。守孝头尾三年,黄庭坚自始至终守候在母亲的坟墓之侧——“筑室于墓旁守孝,哀伤成疾几乎丧命。”
近三周年时,黄庭坚给朝廷打报告说自己服丧守孝即将期满,恳请朝廷免除自己朝廷编史职位,并“伏望圣慈,除臣管勾宫观,许任便居住”——我想随便挂靠一个闲职,允许我自由择地而居。
问题是,三年时间里朝廷政治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
元祐八年九月,打压王安石和赵守之等改革派的实际掌权者——宋哲宗的祖母高太后去世了,早已登基的宋哲宗亲政而为,一派少年意气,决心大展宏图。他试图重启改革,斩除积弊。自然而然地对保守派苏轼之流,心存怨隙,看不顺眼。而改革必然涉及人事,接踵而至的便是紧锣密鼓的人事变动。重执权柄的革新派,理所当然地打压了保守派,苏轼也就在这种情况下,因“讥刺先朝”而被贬往英州,即现在广东英德市。黄庭坚一直以苏轼为师,自动站队,唯苏翰林马首是瞻,他的等待已久的改任,出现一波三折也在情理之中了。
自古以来,官场玄妙。人事人事,人不离事,事不离人。人与人之间会自动形成依附关系,自动形成派别。这种官场站队有的是着意的,利益勾结;也有的是不知不觉的,臭味相投。它既是一门技巧,也是一门学问,更多的是运气,即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。既然你黄庭坚是苏门学士,又是东坡挚友,你的荣辱理所当然与东坡与共。
其实,黄庭坚比苏轼小八岁,当属同代人。但苏轼才气大、名气大、影响大,黄庭坚年轻时就很崇拜他,仰慕已久,一直等待机缘谋面。
当年黄庭坚壮着胆子投书苏轼,随寄两首古风,并非贸然,而是有了至少两次必要的铺垫。第一次是黄庭坚的岳父与苏轼同宴时,曾出示贤婿诗文,希望苏轼予以提携,为其扬名。苏轼阅览之后,也不乏客套地笑着说:“此人如精金美玉,不即人而人即之,将逃名而不可得,何以我称扬为!”第二次是黄庭坚的舅父在济南府遇见苏轼,觥筹交错之间,又提起了外甥的诗文。正所谓,一而再矣。故而,苏轼对黄庭坚的文学才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正因为有了岳父和舅父的事先沟通与举荐,黄庭坚便将早已备好的信函和古风二首投于苏轼。字里行间,表达了崇敬之情。古风二首也开门见山,不避讳地说,我“借光”来了——“江梅有佳实,托根桃李场。桃李终不言,朝露借恩光。”
信寄出去了,却迟迟未得到苏轼的回复,黄庭坚心里七上八下,恰如两首七言古风,一首八句,一首七句。虽然情真意切,总觉得哪里有所不妥,触犯了恩师。
已然贵为文坛领袖之一的苏轼,无论出于礼节,还是被黄庭坚诗文和真诚所打动,他都会作出应有反应的。之所以没有及时回信,是因为“自入夏以来,家人辈更卧病,匆匆至今,裁答甚缓,想未深讶也”。
礼尚往来,一一对应。这不,当苏轼了却事务后,次韵奉和,也写了回信,即《答黄鲁直书》。在这篇散文体的书信里,苏轼诙谐而诚恳地肯定了黄庭坚,颂扬了黄庭坚,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名家嘴脸,譬如“以此求交于足下,而惧其不可得,岂意得此于足下乎”,难能可贵。往后岁月,彼此心心相印,亦师亦友,坦诚相待。
元祐九年(1094年)四月,黄庭坚终于等来了第一个任命——“除知宣州”。宣州即今安徽宣城。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差事,黄庭坚欣喜赴任。诧异的是,途中又接到第二个任命——“除知鄂州”,改任鄂州(武昌)知府。实事求是地说,这地方这职位并不比宣州差,虽有折腾之嫌,黄庭坚倒无怨言。莫名其妙的是,返程中又接到了第三个任命——“管勾亳州明道宫”,虚职倒是个虚职,但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,黄庭坚被责令于开封府境内居住,不得随便离境,以便随时听候国史院的查证与质询。因为革新派在《神宗实录》里查阅到许多不适之处,甚至涉及政治敏感问题,不可小觑。报告递到宋哲宗那里,他当然不悦,责令一一核对,从严查实,看看到底是谁的责任,绝不姑息。一查一审,黄庭坚难辞其咎。
年底,五十岁的黄庭坚被“贬涪州别驾并黔州安置”。“涪州别驾”是个小吏,还算不错的,能拿一份朝廷俸禄以养家糊口。所谓“黔州安置”,就是让黄庭坚带着家小就住在黔州(今重庆彭水),不许到处乱跑。
元符元年(1098年),黄庭坚表兄张向提举夔州路常平司,而彭水系夔州路管辖,为避嫌,黄庭坚又改贬戎州(今四川宜宾)。从此,黄庭坚在其晚年步入了人生最糟糕的流放时期——“元符元年(1098年)移戎州,三年,徽宗即位,始放还待命荆南。崇宁元年(1102年)迁知太平州,仅九日而罢,主管洪州玉隆观,二年复除名编管宜州,四年卒于贬所,年六十一,私谥文节先生。”
三
黄庭坚首次流放即在彭水,前后四载。
绍圣二年(1095年)初,黄庭坚从汴梁出发,前往黔州,经河南多地后,渡汉水,月余,到达湖北荆州,一家老小暂住承天寺。
人生往往无法回头,恰如俗话所说,世上没有后悔药。如果黄庭坚当时不经过承天寺,绕过荆州,或许他的人生不至于那么凄惨。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,即人生有命。
黄庭坚的到来恰逢承天寺的方丈发宏愿,大兴土木,扩建寺庙。遇到大名鼎鼎的黄庭坚,乃属天赐良机,机不可失,方丈即刻恳求作记。黄庭坚的回答也是巧妙:“作记不难,顾成功为难耳。”不就是写个记嘛,有什么难的,我倒觉得你建这个承天寺恐怕不容易。如此应答,算是应承了。方丈十分高兴,随即盛情款待并妥善安置黄庭坚一家老小。因为路途艰辛,车马劳顿,又值春水上涨,逆流而上,遇到湍急处,还得弃舟徒步。如此翻山越岭,又行舟渡水,反复无常,大约于四月底才抵达流放地黔州。
黄庭坚性情大善,礼佛心诚,不与人交恶。虽无苏轼大气磅礴,豪迈至极,却也随遇而安,极少怨言,给人逆来顺受的感觉。他在彭水那段日子,应该算是一段美好的记忆。妻儿老小,共处一屋,同享天伦之乐,其乐融融。
也是在彭水期间,黄庭坚重拾笔墨,潜心事佛,静心写作,并默写了不可再复之作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草书长卷。这是中国书法史上有序流传的最长经典力作和文化瑰宝。到目前为止,尚未发现比它更长的书法作品。它也是黄庭坚书法代表作之一。
为什么说是默写而不是抄写呢?因为该书法长卷较之子长原作,有许多疏漏或讹错之处,甚至自行发挥也不在个别。同时也表明,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的故事已然烂熟于山谷之胸。这本是《史记》中的名篇,讲述的是赵国大臣蔺相如“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”的故事。黄庭坚书写它,其寓意是深刻的,即一切以朝廷为重,我个人的仕途何足挂齿。
我的案头搁置黄庭坚书写的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及启功先生临帖,已近30载。每得闲暇,便凌空神摩或着案临写,终因悟性欠缺,一直不得要领,更不敢妄言。我喜欢王羲之、颜真卿、柳公权、欧阳询等,但我更倾情于黄庭坚与苏轼,譬如东坡的《寒食诗帖》《江上帖》《渡海帖》等。
苏轼的书法体现了无为而治、大淡无味的老庄思想,而黄庭坚是“菩提坊里病维摩”,对佛教禅宗有着精深的造诣,处处弥漫着见性成佛的禅意。清朝书画家笪重光说:“涪翁精于禅说,发为笔墨,如散僧入圣,无裘马轻肥气,视海岳眉山别立风格。”
黄庭坚书法的骇俗之处,主要表现在“乱花飞舞不离其树”,纵敛有度,散中寓整,还有大动飞跃之中的靖安之气。换一种说法,他的书法恰似“点源的辐射”,重心稳当,肢体夸张,自由度很高,一反晋唐流行的方方正正、四面停匀的传统。这种背叛传统的锐气远在苏轼之上,真所谓“拆肉还母,拆骨还父,呵佛骂祖,面目非故”。
根据南宋书画家曾敏行《独醒杂志》记载,元祐初年,山谷与东坡、钱穆父(钱勰)同游京师宝梵寺。酒酣耳热之后,雅兴不减,命侍从取文房物件,众推山谷先行,山谷便作草书若干。东坡观之甚赞,穆父却摇摇头:“鲁直之字,近于俗。”山谷问:“何故?”穆父还是摇摇头:“无他,但未见怀素真迹尔。”四人行,穆父年长,比山谷大10岁有余,乃吴越武肃王六世孙,诗文风流,大雅钱塘人。他的批评直截了当,而且严肃,不像东坡和山谷之间,往往通过玩笑或调侃的形式以至批评之实。
自从穆父批评之后,黄庭坚“心颇疑之”。为什么东坡跟穆父对自己的草书持有截然相反的评价呢?黄庭坚回家后闭门谢客,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。更有人说,从此以后,黄庭坚不再作草书。在此期间,确实少有山谷草书流传,似乎佐证了这种说法。其实不然。纵观黄庭坚这段经历,便知道他为什么少有草书创作。一是忙,二是烦。而草书需要澎湃之激情,或平心静气地蓄势待发。
也是在被贬期间,黄庭坚于唐兵部郎中仲览之后人家里看到了怀素狂草《自叙帖》的真迹,便借之临摹,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。“自此顿悟草法,下笔飞动,与元祐已前所书大异,觉前所作太露芒角。始信穆父之言不诬,而穆父死已久矣”。
当朋友们看到山谷草书长卷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时,无不欣喜相贺。一贺他从流放的阴霾中走了出来,二贺他的草书有了意想不到的进步。特别是如此长卷,难能可贵。
黄庭坚逢友便说:“得草法于涪陵,恨穆父不及见也。”
四
元符三年(1100年)初,宋哲宗驾崩,赵佶即位。
赵佶皇帝当得不咋样,但后世名气特别大。他就是热衷书画又创造了“瘦金体”的宋徽宗。物以类聚,文人惺惺相惜,黄庭坚的命运似乎迎来了一线生机。是年五月,皇帝诏曰,庭坚官复宣德郎,监鄂州盐税,即盐税专员。按理说,黄庭坚应该即刻赶赴鄂州上任。毕竟赋闲多年,也该一展宏图了。可命运往往捉弄人。此时,江水大涨,出川难于上青天。一拖再拖,到了枯水时节,速速扬帆,别宜宾,向鄂州。经荆州时,已是次年仲春。黄庭坚忽然想起曾经的承诺,或许方丈早已等候在码头。于是,黄庭坚一家老小再次住进六年前住过的承天寺。
不过,在抵达荆州之前,黄庭坚的任命已在路途上发生了两次变故。先是改任奉议郎签书宁国军节度判官,后又改任奉议郎权知舒州。可刚刚住进承天寺,又来了尚书省的文件,任命黄庭坚为吏部员外郎,并改乘驿站快马进京,不得有误。虽每次改任,官阶都有所递进,但因前车之鉴,黄庭坚心里还是忐忑不安,生怕节外生枝。一想起朝廷里的尔虞我诈与钩心斗角,再加上自己身体每况愈下,确实不想在宦海中折腾了。于是,黄庭坚向朝廷上呈《辞免恩命状》,恩请朝廷让他在水运交通方便的地方做个小吏,以报答朝廷隆恩。
等候朝廷批复期间,黄庭坚欣然践诺,作了《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》。按记之常规,末端应有落款。黄庭坚署为:“买石者邹永年,篆额者黄乘,作记者黄庭坚,立石者马珹。”
问题来了,而且是世俗的大问题。谁不想名留千古?何况你黄庭坚作的塔记,肯定会流芳百世的。有人提出异议,有人附议。异议者为时任转运判官陈举等人,恳请黄庭坚将他们名字忝列在后。说得很谦虚,要求很过分。黄庭坚本来心里就瞧他们不起,只是不流露在脸上而已,再者署名太滥,也坏了规矩,为后人诟病。于是,不依。陈举等人,便怀恨在心。
岁月荏苒,又是一年多时光流逝。终于等来了朝廷批文,“不许辞免吏部员外郎”。黄庭坚觉得进京不合自己性情,特别是一年来,在朋友的陪伴下,游山玩水,心情大悦,不想进京受罪了,便果断再呈《再辞免恩命奏状》。这回批复较快——“权知太平州”,即暂时担任太平州(安徽当涂)知府。那可是李白流连的地方啊!
崇宁元年(1102年),朝廷政治形势又生变。蔡京担任了宰相,赵挺之进入了权力核心。赵挺之是谁?他是著名词家李清照丈夫赵明诚的父亲。他和黄庭坚不仅政见相左,而且有私人恩怨。黄庭坚担任泰和知县那段日子,因“政绩”不佳,被降级使用,调到德平镇当首脑,也就是镇长吧,显然比知县小。其实在泰和知县位置上,黄庭坚还是有所作为的。但官场上的事,没有谁能说得清楚。在泰和,黄庭坚写了耳熟能详的诗歌名作《登快阁》:“痴儿了却公家事,快阁东西倚晚晴。落木千山天远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。朱弦已为佳人绝,青眼聊因美酒横。万里归船弄长笛,此心吾与白鸥盟。”
到了德平镇,黄庭坚成了赵挺之的下属,因为赵挺之时任德州通判,而德平镇隶属德州。赵挺之在德州进行改革,推行王安石新法中的“市易法”。意思就是政府定价并出钱收购市场上的滞销货物,也允许商人贷款或赊货,只要按规定缴纳息金即可,以期控制大商人或不法商人对市场的垄断,防止他们牟取暴利,便于稳定物价和商品流通。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,这个“市易法”在当时应该是可行的,而且是积极的。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嘛,追随老师是他的本分,但未必是革新家的反对派。问题是,人家以为你是苏轼的人,当然是个保守派。大约是碍于苏轼的面子,黄庭坚不怎么支持赵挺之的新政,既然不支持,也就无所作为了。这样一来,他们之间就结下了怨隙。据黄黃《山谷先生年谱》记载:“苏轼言,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,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平镇,挺之希提举官杨景棻之意,欲于本镇行市易法,而庭坚以为镇小民贫,不堪诛求,若行市易,必致星散,公文来往,士人传笑云云。先生他日宜州之祸亦基于此,故因备载。”
黄庭坚到了太平州,上任九天,即被罢免。然后被任命为管勾洪州玉隆观,一个不用上班的虚职。正逆江而上时,那个湖北转运判官陈举见风向有变,即刻落井下石,指摘《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》中的“方今善人少而不善人多”“则蝗旱水溢,或疾疫数十州,此盖生人之共业,盈虚有数,非人力所能胜者耶”等句子,并向朝廷告发。当时处理案件的正是赵挺之,定罪的也是赵挺之。他就来了一个公报私仇,决不手软。
黄庭坚得罪了两个人——赵挺之和陈举,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最终按“幸灾谤国”之罪,黄庭坚被除名羁置宜州(今广西宜州市)。这样一来,黄庭坚不仅要流放到荒远之地,而且没有俸禄可领,衣食也就无着落了,还要交由宜州地方军队进行军事管制。
时年正值崇宁二年(1103年),黄庭坚59岁。
五
事已至此,何必怨天尤人。黄庭坚已然调适心态,乐观待之即将到来的一切,更何况还有一大家子人要活命呢。他自湖北江陵出发,携家挈子,一行十余人,艰难跋涉。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,他便想起杜少陵的遭遇,以解心灵之困,譬如他在《过洞庭青草湖》里写道:“乙丑越洞庭,丙寅渡青草。似为神所怜,雪上日杲杲。我虽贫至骨,犹胜杜陵老。忆昔上岳阳,一饭从人讨。行矣勿迟留,蕉林追獦獠。”
黄庭坚逗留湖南境内,遇见了不少熟人,譬如崇宁二年(1103年)在长沙度除夕期间,恰逢从郴州护送秦观灵柩回江南的秦观之子秦湛和女婿范温。思故交之悲惨,看眼前之去路,同病相怜,他执意赠与银两,握手痛哭流涕。譬如与云游诗僧惠洪会晤于湘江,租赁小舟,暂住月余,交欢一时,也算是诀别前的昙花美丽。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,甚至辩论了什么,后人只能猜测。
别长沙,沿湘江崎岖,南行衡阳,转道永州,至祁阳县城,正是次年春天。
择日,众从,泊舟浯溪,观摩《大唐中兴颂》碑,了却夙愿——“大字无过瘗鹤铭,晚有石崖颂中兴”。这话是黄庭坚自己说的。
如今除了观瞻《大唐中兴颂》碑外,还可以看到黄庭坚的《书摩崖碑后》——崇宁三年(1104)三月己卯,风雨中来泊浯溪。进士陶豫、李革、僧伯新、道遵同至中兴颂崖下。明日,居士蒋大年、石君豫,太医权及其侄逸,僧守能、志观、德清、义明等众俱来。又明日,萧褒及其弟袤来。三日徘徊崖次,请余赋诗。老矣,不能为文,偶作数语。惜秦少游已下世,不得此妙墨为崖石耳。
一连三天,黄庭坚流连于此,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陪同。显然,此行有备而来。耐人寻味的是,诗后具名者多达二十人,譬如陶豫、李格,僧伯新、道遵、蒋大年、石君豫、成权、成逸、僧守能、志观、德清、义明、宗广、萧褒、袤来……竟然还有尼姑悟超。
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他岂能忘记《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》的落款。
随后,黄庭坚又在朋友的陪同下来到了零陵愚溪,游览了朝阳岩,并题诗刻石。虽然同行者带有锤子、錾子等刻石工具,也是有备而来,但毕竟时间紧迫,来去匆匆,刻字岩面未经打磨,凹凸自然,保持了原有风貌。“崇宁三年三月辛丑,徐武、陶豫、黄庭坚及子相、僧崇广同来”——“到此一游”式的23个字,大小及排列都不规范,特别是“徐武”下面一片空白,反而让文字显得错落有致。
有人实地考察后认为,空白处原有一个在岁月中漫漶的名字,当为蒋彦回。有个网名叫“土圣叹”的作者,他在相关游记博文中写道:“从现在流传下来的《游愚溪》诗序来看,(空白处)当是一个人的名字:蒋彦回。蒋是黄庭坚在零陵当地结识的朋友,也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,南宋诗人杨万里曾为之做传(见《诚斋集》)。”
蒋彦回,即蒋湋,当地的乡绅,古道热肠,仗义豪侠,好交文人。明代周季风《山谷先生别传》记载:“初,谪宜州,与零陵蒋湋相友善。士大夫畏祸不敢往还,独湋陪杖履。疾革,湋往见之,大喜握手曰:身后事委君矣。及卒,湋为棺送归葬双井祖茔之西。”《康熙永州府志》卷十六记载:“蒋湋,善属文,年少辞家入太学。既不遇,弃而归隐。黄庭坚在宜州病革,湋往见焉,庭坚委以身后事。及卒,为棺敛具舟送归。邹浩谪永州,湋从之游。浩有昭州之行,湋又为经纪其家。”二家记载,均为可信史料。
黄庭坚在永州遇到蒋湋,是他最大的善缘,也令其凄惨的人生落幕有了些许温馨。一是黄庭坚将一家老小留置永州期间,蒋湋自始至终予以悉心照顾,时常走动,不逊于亲人。黄氏后裔能在永州落根发脉,瓜瓞连绵,千年不息,应当感激蒋湋等友人。二是黄庭坚羁病他乡时,蒋湋千里迢迢前往宜州探望,令奄奄一息的黄庭坚悲喜交集,紧握其手说:“身后事委君矣。”三是蒋湋不负嘱托,于次年黄庭坚客死宜州时,奔走于南荒的崇山峻岭,陡峭山道,买棺入殓,扶柩千里,将知己葬于故乡祖坟,一切耗资均由蒋湋付讫。如此不计得失、不怕牵连的君子风范,应该代代流传,更值得后人学习。
黄庭坚的最后一个重阳节,同宜州文朋诗友一起登高望远。眼前竹影婆娑,落叶萧萧飘零,回望一生过往,愁绪难以掩饰。一切都已罢了,罢了。面对故乡的方向,他老泪纵横,愁恨无限。而他转眼于朝思暮想的湖南永州方向,再也遏阻不住内心的大悲——亲人啊,朋友啊,来生再见!稍许调整情绪,敛声息气后,黄庭坚又念念有词:“诸将说封侯,短笛长吹独倚楼。万事尽随风雨去,休休,戏马台南金络头。催酒莫迟留,酒味今秋胜去秋。花向老人头上笑,羞羞,白发簪花不解愁。”
回寓所,遇大雨。黄庭坚有如顽童一般移足户外,尽情淋漓。他哪里知道啊,这个任性的举动,竟然葬送了自己的性命……
写到这里,我突然想到“三水”——修水(出生地)、彭水(流放地)和雨水。这,也许就是宿命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