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微光,昭示着新一天到来。图虫供图
凌晨四时,城市还在深睡,夜气清凉浸骨,路灯未灭,拖着微黄疲惫的光晕。我偶然惊醒,窗外已有簌簌之声,不疾不徐,如蚕食桑叶,细细密密。披衣下床,隔着玻璃望去:原来是一位穿着橙色工装的环卫工,正借着灯光,一下一下,清扫着街道。这声音,遂成了城市最早的呼吸,在静寂中悄然吐纳。
天色微明,路灯次第熄灭,城市轮廓初露。他依旧俯身挥帚,动作如同磨墨,稳定而圆熟。那扫帚所经之处,枯叶、纸屑、薄尘,尽皆退让,路面遂显露出原本的干净底色。偶有早行的车灯闪过,在他橙色的身影上瞬间镀了一层流动的亮光,复又隐入灰蒙。温庭筠所谓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虽无鸡声板桥,这扫街人迹,却默默在街巷霜气里,为这城市拓开了清晨第一线清白。
大约七点,街市渐次苏醒,如沉睡的巨人缓缓翻了个身。小区门口的保安老陈,也开始了他的晨课。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那身深蓝制服,帽子戴得端端正正,接着便拿起一块湿布,仔细擦拭着保安室的小窗玻璃,一遍又一遍,直到玻璃透明如无物。偶有熟人进出,他便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,简单寒暄几句。有车驶近,他立即肃然立正,抬手敬礼,动作准确得如刻量过。
我总疑心他认得每一片落叶,也熟稔每一位住户的脚步声。某日清晨,见他立于微雨之中,雨水顺着帽檐滴落,他仍专注地指挥着送孩子上学的车辆。我递过去一把伞,他只憨厚一笑:“没事,这雨不冷人,倒清爽。”那瞬间,他湿漉漉帽檐下的神情,竟有几分像那传说里提剑的侠客;只是侠气凝入了这平凡岗位,成了湿衣之下不言倦的坚守。
马路对面,老刘的早餐摊也准时开张了。他手脚麻利,如变戏法一般,生火、架锅、摆桌凳,热气蒸腾起来,仿佛把晨光也煮得滚烫了。油锅嗞嗞作响,金黄的油条在热油中翻滚膨胀;那雪白的豆浆,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动,映着天光,竟晃出几分玉的温润。他一面手下不停,一面朗声招呼着匆忙的过客:“早啊,今天天儿好!”“别急,小心烫!”
有一次我问他起得如此之早是否辛苦,他一边用围裙擦着手,一边笑道:“习惯啦!大家伙儿吃口热乎的,赶路也有劲儿不是?”他额上细密的汗珠,在晨曦里如微小的钻石,折射出忙碌而自足的光芒。郑板桥诗云:“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老刘这方寸天地里的烟火,正是一枝一叶般微小,却关照着往来行人的饥寒与匆忙。
日复一日,城市在明暗交替里流转,这些身影便如大地深处的泉水,始终在生活的缝隙中汩汩涌流。他们并不以守护者自诩,只是日复一日地俯身于各自微小的职责——扫帚拂过之处,污垢退避;窗明几净之间,出入安然;一碗热食暖胃,令匆忙行路者得以续航。
当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,城市终于披上了璀璨锦袍。璀璨光流之下,那些白天里被我们熟视无睹的橙黄、深蓝身影,又隐入夜色,悄然接续各自的守望。他们静默如基石,撑起这庞大喧嚣的昼夜轮转;各自微光虽小,却如星辰散落街巷,汇成了城市不灭的光谱——原来人间烟火之璀璨,正是这无数无名光点,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里,以恒常的温热,无声映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