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院子里,曾有过一棵老槐树。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,守了小院几十年,把四季的光景、全家的笑语,都藏进了粗糙的树干与枝叶间。
春天,它是我们味蕾的恩赐。一簇簇洁白的槐花挤挤挨挨挂满枝头,像串起的白玉铃铛,风一吹,空气里飘着沁人心脾的清甜。这时节,我们最期待的便是妈妈做的槐花麦饭。新采的槐花带着晨露,洗净沥干后拌上薄薄一层面粉,上笼蒸熟,出锅时热气裹着花香扑面而来,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。最关键是妈妈那碗独门调味汁 —— 蒜泥、辣椒面铺在碗底,滚烫的热油一浇,“刺啦” 一声,香气便被激发出魂魄。当鲜亮的汁水淋在晶莹的槐花饭上,拌匀后送入口中,软糯里裹着草木的清香,微辣中带着自然的清甜…… 那味道,成了我心中关于春天和家最深刻的烙印。
夏天,它的树冠如盖,枝桠向四周舒展,投下满地斑驳的阴凉,是我们一家的天堂。树下支着一张厚重的石桌,桌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,边角处还留着我们兄妹儿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划痕。夜幕降临,一家人围坐桌旁,嗑着瓜子,喝着凉茶,妈妈缝补着我们的衣服、袜子,谈论着田里的收成、邻里的琐事,还有我们学校的趣事。头顶是不知疲倦的蝉鸣,风穿过树叶带来沙沙声响,悄悄带走白日的暑气。那些闲话家常的夜晚,没有喧嚣,只有家人间的温情,成了童年里最安稳的背景音。
秋天,老槐树褪去盛夏的浓绿,叶片渐渐染上浅黄、深黄,像被时光悄悄晕染的宣纸。风一吹,黄叶便簌簌落下,铺在石桌与青石板上,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大地的私语。妈妈常坐在石桌旁剥玉米、捡豆子,金黄的玉米粒滚落在槐叶上,偶尔有落叶飘进簸箕,她便随手拾起,丢在一旁的藤筐里。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,在谷物上泛着暖融融的光,空气里混着谷物的醇香与槐叶的微涩,安静又惬意。
冬天,老槐树卸下所有枝叶,光秃秃的枝干苍劲地伸向天空,像一幅简约的水墨画。寒风掠过枝干,发出呜呜的声响,却挡不住小院里的烟火气息。下雪时最是雅致,雪花慢悠悠落在枝干上,裹起一层薄薄的银装,连粗糙的树干都变得温润起来。我们会在树下堆雪人,给它安上槐树枝做的胳膊,扣上爷爷的旧草帽,让它守在石桌旁,仿佛它也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,陪着我们熬过寒冬。
后来,老院子要统一改造,那棵老槐树被砍倒了。随着它一起消失的,不只是一树荫凉、一道春菜,更是那个承载了全家数十年欢声笑语的坐标。如今,我依然会常常想起那棵老槐树。它在我心里,早已不只是一棵树。它是一座时代的纪念碑,封存着家人的笑语、夏夜的凉风、秋日的清宁、冬日的暖意,还有那碗再也复刻不出的、香气四溢的槐花麦饭。无论走多远,只要想起它,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润的暖意,那是家的味道,是时光带不走的牵挂。(王小妮)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