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佳一
我的记忆里,流淌着一条河。那不是延河,也不是洛河。它的河床是两条冰冷、平行的、向无尽远方延伸的亮线。它不发出水声,它的声音是“哐当——哐当——”沉重、单调,带着某种催眠般的节奏。
童年时,这条河是缓慢的、充满气味的,像一条疲惫的老黄牛。它的载体,是那种墨绿色的火车,人们叫它“绿皮车”。对于绿皮火车最深的记忆是它进站时,会发出一声极长、极疲惫的喘息,“呜——”像一头穿越了无数隧道的巨兽,终于能停下歇口气。
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延安娃来说,最初认识“远方”的方式,就是通过这一节节绿皮车,夜里十点开,第二天早上八点到。车厢里永远挤满了人,混合着旱烟、汗酸和煤灰的气味。座位是墨绿色的硬人造革,被磨得发亮,裂缝处露出暗黄的海绵。
孩子们都没有座位,我那时个子小,最容易安排的“卧铺”就是硬座底下那块狭窄的空地。几张报纸一铺蜷缩进去,世界骤然变得低矮而私密。视线所及,是交错如林的腿,沾着泥的解放鞋,妇女褪色的尼龙袜,躺在隔壁椅子底下的小孩。车厢的轰鸣被放大,那“哐当”声从身下的铁轨直接撞击我的耳膜和骨骼,带来一种奇异的、摇篮般的震动。浑浊的空气里,泡面的酱香、汗液的微酸、烟草的辛辣,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劣质橘子糖的甜腻,全部沉下来,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旅途的、复杂的味道。我就在这片喧嚣、拥挤与气味的包围中,在报纸轻微的窸窣声和头顶传来的、各种陌生的鼻息与鼾声里,奇异地感到安全。
母亲说,睡一觉就到了。可我睡不着。脚下是哐当、哐当永不停歇的巨响和震颤,身体随着车厢左右摇摆,像一个不被自己控制的钟摆。但我并不很怕,因为父母就坐在上方的座位上,他们的腿垂下来,像几根坚实的柱子,守在我的“房门”口。
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黄土高原的夜,偶尔有几点孤零零的灯火,像被遗忘的星星,慢吞吞地划过,然后又被黑暗吞没。仿佛这具移动的铁壳,这方小小的、藏身的洞穴,是我与外部那个更庞大、更陌生世界之间,一个温暖的缓冲地带。窗外是飞速倒退的、被夜色吞没的黄土沟壑,窗内是属于我的、摇晃的、有温度的夜晚。那时我以为,通往山外的路,就应该是这么长,这么慢,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,需要一夜蜷缩的耐心才能抵达。那在座位底下蜷缩的漫长黑夜,也是童年时通往山外世界最初、也最深刻的记忆。
后来,我上学了,读书了,交通方式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少乘坐老绿皮车。改变是无声无息发生的。先是有了“K”字头的快车,时间缩短了好久。车厢新了一些,也安静了一些。然后,是“T”字头的特快,又砍掉一个半小时。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快,快到来不及记住一个小站的站房模样。车上卖炉馍的大叔、卖鸡爪的大娘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包装统一、口味单一的速食盒饭。人们更多地低着头看手机,车厢连接处不再有聚集着抽烟、讲故事的人群。
再到后来绿皮车渐渐少了,多了些白色或绿色的、流线型的车子,人们叫它“动车”。车次牌上出现了陌生的“D”字 头。坐它回家,时间从一整夜缩短到一个下午。车厢明亮、干净,没有了横七竖八的人和塞到顶的编织袋。我拥有了靠窗的、可以调节角度的座位,面前有小桌板,可以放一本书,或者望着窗外发呆。此刻,坐在风驰电掣的动车上,窗外已是林立的高楼。舒适、快捷、安静,三个小时穿越了我童年需要一个夜晚才能摸索完的路径。邻座的孩子已经香甜地睡去,躺在宽敞的座椅上,盖着妈妈的外套。我再也无需钻入座位底下,也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鼾声。
那缓慢、嘈杂、充满烟火气的绿皮车,是我童年的河。它用一夜的漫长,教会我忍耐,用混杂的气味和拥挤的人群,让我触摸到生活的粗粝本相,也用座位底下那片小小的、私密的黑暗,为我保存了一份最初的、关于漂泊与归家的、带有体温的记忆。
那提速后干净、高效的动车,是我青春的河。它载着急于离开又渴望归来的我,在希望与迷茫间摇摆。它剥离了旅途的艰辛,也稀释了旅程的浓度,像极了那段急于长大、又不断回望的岁月本身。
而如今这条风驰电掣、平稳如时光本身的高铁,是我此刻面对的、未来的河。它如此之快,快到我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它的节奏,快到故乡与远方变成了可以当日往返的寻常。它不再承载蜷缩的睡眠,它承载的是效率、是机遇、是一个被拉平、被紧密连接的时代。
三条河,在我的生命里交错、叠印、更替。老西延铁路的钢轨或许会生锈,绿皮车的汽笛终将消失在博物馆,但“哐当”声已刻进骨骼。动车将速度提升,却也在我心里留下过一段失重的真空。如今,高铁如银色闪电划破高原,一个小时将连接起两个曾经需要一夜颠簸才能彼此抵达的世界。父辈们曾艰辛跋涉过的山河。我知道,有些路,永远地消失了,连同那趟摇晃的绿皮车,那个混杂的气味,那个钻在座位底下的夜晚。但有些东西,却随着铁轨的延伸,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。
列车广播响起温柔的女声:“旅客朋友们,前方到站,延安站……”车厢里响起细微的骚动,人们开始收拾行李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蓄势待发的银色长龙,转身,大步融入广场上的人流。
风从更开阔的川道吹来。我知道,未来西延高铁将载着新的期待与故事,呼啸着刺穿群山,将延安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,更紧密地焊在一起。而我的行囊里,装着来自三条不同“河流”的水声。那声音混合着——是过往岁月沉闷而坚定的“哐当”,是青春旅途加速时略感失重的呼啸,更是此刻,脚下这片热土,奔向未来的、低沉而澎湃的轰鸣。
这,就是我的西延故事。一条河的消失,与另一条更壮阔的河的诞生。而我,正站在它们交汇的河口,带着所有昨天的记忆与重量,走向那片被高铁重新定义的、更迅疾、也更明亮的天空。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