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陈毓 这个下午,久雨放晴,云天烂漫,我从思源金石东路向田径场走,去看台上观落日。时间宽裕,我缓步慢行,完全沉浸在初秋带着薄荷味凉意的清新空气里,忽然,一束光照在我脸上,也照亮左边人行道上的一排树木,有棵树在彤红的光中美得叫我瞠目。这条路我往来过不知多少回,但这样的情景我还是头一回看真切,仿佛这棵树在此前并不存在似的,一时间浮想联翩,再定睛看,树如披一身红光的宝塔,像会放光的挂满神秘礼物的圣诞树。这棵树形似松,但又和校园里别的松类,比如雪松、黑松、马尾松、白皮松显然大不相同。我站在路中间,我和这棵树之间隔着一截小叶冬青的篱栅,忽的在我身后,人声一时鼎沸起来,正是下课后返回宿舍的学子,我想要不被这股青春的洪流淹没,立即跳过那道矮的冬青篱栅,等待大批人马走过,于是,我看见一列列的学生从那束红光中走过,走过去的人,身影投在这棵巨木的树干上。我抬头,看清树身上的牌子,印证此前的模糊判断:云杉。 我站立在满是灌木、苔藓和蘑菇的深草地上,草地堆积云杉厚厚的针叶,踩上去厚软富有弹性,叫我瞬间心生恍惚,这棵云杉下的感受勾起某年我在太白山深山中的所见,我绕着这棵云杉转,鞋底与积叶摩擦的声响惊起树枝间的几只雀儿,它们扑棱着飞向树冠深处,抖落几根杉树的针状树叶。抬头看,云杉如翡翠伞般的高冠傲然撑举,夕照把一棵如画的树影完美复印于傍侧的学生宿舍墙体上。 我猜不出这棵云杉的树龄,它是思源建校初就移栽进校园的吗?那得有二十几岁了?或者,它移栽来时就已经是大树也未可知。这个下午,我看见它蔚然高茂,撑起在青空,树皮灰褐,布满深深的裂纹,那其中必定有四季,有风霜,有雨雪,我轻轻撼动树身,树丝纹不动。 在理想的、无干扰的自然环境中,云杉是名副其实的“寿星”,通常可以活到300到600岁之间,甚至有活过800岁的,在寒冷、高海拔或高纬度地区,云杉生长缓慢,木质紧密,却更长寿,同样,在茂密森林中,面对阳光和生长空间的激烈竞争,云杉生长会变慢,却可能更坚韧、更出类拔萃。也许正因这个缘故,有时候我们看一棵云杉,并没那个粗壮,却比另一棵显然更高树干更粗的树年龄大,假如知道树木的生长速度受环境影响,这样的现象就很好理解。 从植物学的严谨视角看,云杉是松科云杉属的常绿乔木,古老家族拥有约35个成员,云杉树形是经典的圆锥形树冠,如同一座指向天空的墨绿色尖塔,这样的造型来自严寒环境的塑造,也是对环境的极致适应——陡峭的侧枝能有效滑落积雪,避免树枝被厚重的积雪压垮。 云杉树干通直,是人类眼里的栋梁之材,是珍贵的建筑材料,树皮灰褐色,随着树龄增长,会龟裂成不规则鳞状薄片,像是披着一身抵御风霜的甲胄。 云杉的叶子如针,但明显不同于松,云杉叶子通常四棱状,围绕小枝呈螺旋状排列,针叶坚硬短促,即能减少水分蒸发,也能防止水负压太重,想要闻嗅云杉的气味,捻搓其针叶,会有清冷中带着一丝甜意的独特香气萦绕鼻翼。云杉叶是一种沉郁的、饱含墨色的绿。有某种难言的宁静与深邃。 云杉雌雄同株,在树木的静谧世界里,许多种类,如松柏杉、栎树,都选择了一种自给自足的生存智慧——雌雄同株。它们的身体里,同时安住着雄性与雌性的灵魂。云杉的雄球花如微小的琥珀色火苗,簇拥在枝头,蓄满金黄花粉,雌球花则如矜持的绛紫珍珠,瓣瓣苞片微张,只待风的讯息。这时正是春末夏初,风起时,雄球花爆开一场金黄的薄雾,漫开,弥漫整个树冠,让树仿佛沐着光的金粉。如此庞大的花粉雾,却仍只有极少数能穿越枝与枝的空处,叶与叶的缝隙,完美落入雌球花等待的怀抱,完成一场没有誓言、却极其守信的盟约。 我有好几次遇见校园园林养护人修剪云杉后留下的短枝,却不巧总没看见工作人员当场操作,幻想若是遇见了,会请他们帮我截一小段云杉树干,我想要拥有一段带着许多的同心圆的云杉枝,放在案头,朝朝暮暮在它的香气与美好里,这情景,想想都觉得心动。 云杉的木质球果呈圆柱形或矩圆柱形,成熟前如小巧的淡绿色铃铛,完全成熟后的云杉球果是深褐色,球果鳞片薄有弹性,种子带着薄薄的翅膜,种子通常在9到10月成熟,此时秋阳烂漫,阳光使果球晒透,果球鳞片如秀珍的书页层层翻开,小小种子乘着翅膜释放飞出,恰有风来,它们飞啊飞,去寻找更广阔更适宜的生长之地。植物学家说,云杉的种子能在土壤中存活十年,只为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发芽。 风是云杉种子的第一股推力,偶尔,也有飞鸟或松鼠成为意外的盟友,在搬运与遗忘间,为种子标定新的生长地,无论怎样,云杉种子都会珍惜每一次的机遇,尽最大努力得到一片被阳光祝福的、足以扎根的土壤。 云杉种子落定,会扎根发芽,第一年,向上也许只长出小小的几厘米,但它们的根会向下扎两米深,为寻找土层下的水源和空间,为未来向高处,向云端生长打下最结实牢靠的根基。稍微留心一下,很多高大树木的特点都是先聚集力量扎根深土,然后才腾出力量稳稳向高空,这恰好验证了根深才能叶茂的朴素真理。 年轮是树的“编年史”,一棵云杉的年轮里也藏着气候,年份,树生长状态的隐形报告,外部环境的变化显示在树身上,某些年轮细而密,说明那些年份天气极冷,树生长极其缓慢,如果某些年轮呈现宽阔而均匀的样貌,则是气候温暖,温度高,树生长快的缘故。树生长过快,树脂含量会下降,因此,在优秀的乐器制造者那里,他们更喜欢那些年轮细密的云杉树木。“松涛”是形容风掠过松林后发出的喧声,但云杉的“涛声”更为浑厚、低沉、动人。 一棵老云杉树的泪(油脂)滴在地上,渗入土里,时光之手重塑它们,于是形成琥珀。更有奇迹发生,一棵被雷击中的老云杉树,伤口处凝结着巨大的脂球,里面封存一层层树的针叶,时光流逝,于是酿造一幅天然的云杉浮雕。在远古,人类就知道用杉树的脂油做火把,甚至药,想象一下,那闪耀的灵感或许正来源于云杉树脂清冽的香气也未可知。树脂是树启动的防御系统,树皮受损,树会迅速分泌树脂,封住伤口,防止病菌和虫的侵入。这是古老的植物智慧。于是,当我再次看见那些被校园园艺工砍斫的树枝处,明显的断面上都有人为刷漆封膜过,立即明白那是人类给树贴上的创可贴。据说云杉树脂还能制成一种优良的墨水,据说这样的墨汁写出的字能保存千年依然清晰,一种迷人的抵御时间的魔力。 一个去终南山访友的朋友回来送我一小袋云杉针叶,说可以泡茶饮,我科普了一下,云杉针叶含有维生素C,树皮可以磨粉充饥,树脂能治疗冻伤,树的嫩叶可食用,从前山居隐士们采食树叶做炊饼,或许就有云杉嫩叶做食材。我喝过用云杉的嫩芽和针叶酿造的啤酒,醇厚的酒的滋味里略带近似于柠檬和松脂的香气,真美好。 一天校园里走着,忽然狂风骤雨至,身边恰有一棵高耸的云杉和大片的雪松,于是我就近避雨,躲进云杉和雪松的巨伞下,我在树下,灰喜鹊在树顶,树枝茂密,人鸟互不相见,但声息可闻。喜鹊在树冠里赞叹一声“佳”—— 我在树下学鸟“佳”—— 心中莫名想起一句诗:相看两不厌,管他鸟与树。 忽的骤雨歇,头顶树脂的香气愈发浓郁,一只松鼠跳出来,和人不期而遇,彼此都惊呆住,松鼠先醒悟过来,一跃而上,已经在树枝杈上,再跃,又跃,已经蹲在高高的树杪上了。真是叫人赞叹,于是再赞叹松鼠:你是飞箭,你是会拐弯的弧线,你终究是一只灵巧的松鼠。 最后,来读一首白居易写云杉的诗句,把云杉美好的身影深刻复印于印象之中: 劲叶森利剑,孤茎挺端标。才高四五尺,势若干青霄。 有“劲叶森利剑”般的坚硬针叶,有“孤茎挺端标”的端直挺拔姿态,即便你还是一棵高仅四五尺的云杉,但你却已显露出直冲云霄的气势。这多像是赞美少年之强啊。

















